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困在暴食中的“电子小猪”与流量畸形秀 视点

在电影《七宗罪》里,布拉德·皮特扮演的年轻警官打开了一位死者的房门。

一座肉山般的巨人溺毙在食物的海洋里。他腐烂发臭的灰白色尸体,就是“暴食”原罪最好的证明。

当我们看到这一幕的时候,都以为这是导演的夸张手法,而如今,这部电影里的黑暗画面正在现实世界上演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当一个成年女性,坐在镜头前吃下了一份黄焖鸡米饭、一份榴莲千层蛋糕、一份12寸比萨、一套麦当劳套餐、又喝下了两杯珍珠奶茶,并且宣布自己今天没胃口时——你一定会像我一样眉头紧皱。

大胃王吃播虽然早在2021年就被官方明令禁止,但还是拦不住猎奇的互联网培育出新“怪物”。

这些女性吃播的体重普遍在200斤以上,她们并非普遍意义的大胃王,更像是患上了进食障碍的病人。那些无法被正常消耗的多余热量,在她们身上变成了实打实的脂肪。

这就是最近在抖音和小红书流行起来的赛博新物种:电子小猪。

她们是几位抖音上的超重女孩,平均体重均在220斤左右,一顿饭会吃掉一个正常成年人一天的饭量。

讽刺的是,她们最开始录制视频的出发点,是减肥。

为了追求节目效果,仅仅是饭量大,还不足以吸引早就被各国吃播惯坏了的观众。

被称作“电子小猪三巨头”的三位女性吃播各有千秋,但她们同样的特点是:为了流量,拉满了观众对肥胖群体的恶意。

嘴上说着“今天一定要做出改变了”,镜头一转恨不得生吞一座米山面山。

有人信誓旦旦说为了健康减肥,转身开门拿了三份外卖,把烧鸡肘子一块接一块送进嘴里;有人嘴上说着这是最后一顿欺骗餐,结果吃了20个包子开胃;有人痛定思痛报了减肥训练营,结果把训练营上成了走读班,晚上回家还要加餐油炸大肘子和麻辣米线。

曾经出现的各类吃播,大家担心的还是幕后催吐与浪费食物的问题;而对于“电子小猪”们,观众更担心的是关掉手机后她们还会不会再偷吃。

明知是在大众观感的底线上反复横跳,但“电子小猪”们还是日复一日地苦心经营着肥胖的人设。

她们对着食物摆出猥琐的油腻表情,因为长久不整理形象,头发上的油垢结成了一缕一缕的死结,睡衣上的油渍清晰可见,甚至镜头都快装不下过于庞大的身躯,胖到打个喷嚏都能伤到尾椎骨。

巧妙的是,她们的形象越邋遢,评论区越热闹,转发量和点赞量也越高。

于是“电子小猪”变成了寄生在饭桌和床上的巨大肉山,自虐般地往嘴里塞入更多的食物,就像一场怪诞畸形秀的主角。

为了迎合恶评,她们展示自己发霉的衣服和食物、乱到随时会爬出老鼠的房间、和伴侣说着挑战尺度的话、故意穿上性感服饰挑战擦边的舞蹈。

一切都从满足观众的猎奇出发,把关于肥胖群体的大众刻板印象越描越黑:他们果然是邋遢的、肮脏的、自暴自弃的。

再看消费“电子小猪”的观众们。

曾经我们打开吃播是为了过瘾解馋,但观看“电子小猪”追求的却是反作用:通过视觉刺激让自己达到厌食节食的效果,从而反向减肥。类似于许多减肥的人,会通过观看吃播大嚼吸油面包的画面来抑制食欲。

甚至连许多医生都相信,羞辱肥胖者是激励他们减肥最好的方式。在“电子小猪”们的评论区,观众们恨铁不成钢地放出了这些吃播的胖瘦对比图,希望能刺激她们麻木的神经:

也能听到不少恶毒的声音:

当观众发现辱骂已经无法督促她们减肥之后,便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起了反话:

就像站在楼下围观要跳楼的自杀者,观众们等久了总会不耐烦:你倒是快跳啊。

在小红书,我们能搜到不少“电子小猪”的壁纸。

这些壁纸和前些年“要么瘦、要么死”的标语起到了相同的作用:恐吓女性。一旦你放松警惕,就会堕入深渊,沦落成她们的样子。

“电子小猪”变成了普通女孩的肥胖稻草人。只要看一眼她们暴食的样子,手上的麻辣烫就会吓得端不稳。

只要多吃一口,就会变成屏幕那头的样子:肥胖、懒惰、邋遢、肮脏。

成为众人眼里的小丑。

这场猎奇表演,起初并不是畸形的。

大部分观众的初心并不是霸凌这些吃播,甚至主动和她们一起减肥,近似于减肥搭子与电子饭搭子的关系。

毕竟“电子小猪”们喊出的口号是从200斤瘦到90斤。

结果陪跑的观众们都瘦了30斤了,屏幕那头的博主愣是越减越胖。

脆弱的信任坍塌了,观众们才反应过来,“肥胖”之于“电子小猪”,可能是吸食流量的工具。

真瘦了,钱就没了。

她们献祭身体,从某种角度来看,就是希望吸引更多前来猎奇的关注者。

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,而这场豪赌的本钱是虐待自己的身体。

在脂肪肝和糖尿病的威胁下,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塞进一大口奶油。

不少观众发现,曾经还是健康面貌的“电子小猪”们,在日复一日的进食过程中,外貌或多或少发生了改变。

她们的颈部和腋窝处疑似出现了天鹅绒样色素沉着斑块,这是一种被称作“黑棘皮”的常见疾病,大多与胰岛素抵抗有关。面部也出现了皮肤糖化的现象,连抖音里的十级美颜都快遮不住了。

相似的症状,让人不得不联想到2021年去世的吃播泡泡龙,面部就曾经出现过黑色印记。

而另一边,“电子小猪”们的商务广告接到手抖。

品类涉及护肤彩妆、零食、甜品、速食、外卖平台以及二手交易平台,目标群体就是拿她们下饭的年轻女性。其中一位博主,甚至为了接商务,今天还是油性皮肤,过几天就变成了干性皮肤,如此低信用高频次带货,让不少观众觉得自己“被当猴耍”。

通过审丑流量赚钱,也激起了观众的逆反心理:

为了让账号维持生命力,“电子小猪”们还要源源不断加入新的虐恋剧情。

其中一位“电子小猪”,主打恋爱脑的人设,一边穿插自己和男友为了食物大打出手的桥段,一边更新自己为了爱情深夜买醉流泪的画面,故意嘟嘴卖萌夹子音,用审丑激起观众反感。

而另一位“电子小猪”,疑似自导自演了一出离婚复婚的剧本。丈夫和婆婆好心劝她减肥,结果被她重拳出击,收割完离婚流量之后又火速复婚。甚至这几天已经和丈夫一起开起了直播。

关注她们的网友彻底失去耐心:本来是鼓励你减肥的,结果你把我当韭菜割,还赚得盆满钵满,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?

在“电子小猪”火了之后,越来越多超重人群加入这条赛道。

她们打上了“体重230斤的微胖小女孩,减肥一天都吃什么”的标题吸引观众,内容千篇一律,都是超重群体在镜头前表演暴食。

顺带着一部分健身男博主,也乘上了“电子小猪”的流量东风。

“跟着xx吃一天,体重有什么变化”变成了新的视频品类。“电子小猪”们惊人的饭量,让不少人高马大的肌肉男也败走麦城:根本吃不完,再吃一口就吐了。

“电子小猪”消费自己,后来者再消费“电子小猪”,就像一场环环相扣的人体蜈蚣表演。

坐在台下的我们,被“断糖断碳”的生活方式吓得多吃一口米饭都要自责半天。站在台上的她们,用透支身体的方式,吃下不符合常理的食物数量。

看着她们手中堆成山的米饭,油滋滋的烧饼,红彤彤的鸡腿和红烧肉,白花花的奶油蛋糕,对食物长期处于克制状态的观众们,一边恶心反胃,一边罪恶地过瘾着,这似乎是一种隐秘的代偿机制。

最后,没有人关心这些前赴后继的暴食吃播们,越来越膨胀的身体里面是否藏着求救信号。

她们的身体变成了一座奇观,每一次点击就是一张参观门票。

这是流量时代的一场双向奔赴——

一个通过观看猎奇秀,对肥胖群体的歧视更加刻板。

一个通过自虐暴食,加深大众对肥胖群体的歧视。

评论区的一位观众愤怒地写道:

“你最大的罪过,就是让所有人觉得胖子是满嘴谎话油嘴滑舌的形象。其实有很多女孩子发胖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或者其他原因。她们都干干净净的也很自律,心地善良,你们做剧本,把胖女孩的形象完全给抹黑了。”

全社会对肥胖的审判过程漫长而残酷。

一项研究发现,肥胖歧视是21世纪仅剩不多的还没有被改善的歧视。对性取向、种族、肤色的无意识歧视都在改变,而对肥胖的无意识歧视,甚至不降反升。

在对“瘦”无限崇拜憧憬的社会环境中,肥胖群体的处境几乎是绝望的。

在外貌层面,他们是被全人类部落驱逐的低等公民。

肥男小鸟、胖女难嫁,这种约定俗成的潜意识,让肥胖群体成为社会边缘人。

在“电子小猪”的评论区,经常能看到观众调侃她们的性生活问题,嘲笑她们和伴侣“叠起来有两米高”“回家玩叠叠乐”,其实这样的身体攻击,和早些年流行的“按F键进入坦克”并没有区别,都是对肥胖女性的针对性羞辱。

而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,吸收负面恶意,可能会让肥胖者陷入新的恶性循环,身体释放应激激素皮质醇,增加食欲,降低运动意愿,甚至改善食物的味道。

肥胖是一种隐形的社会疾病,背后指向的是贫富与阶级问题。

调查显示,肥胖群体的起薪更低、职级更低、工作时长更长、面试机会更少。肥胖者被认为是不适合就业的人群,并且会被质疑工作能力。

而减肥也成为了逆袭的近义词。

只要瘦下来,就能拥抱恋爱、拥抱社会地位、拥抱财富和美好的未来。胖变成了为数不多可以用个人意志力解决的问题。

人们只知道逆袭就能成功,但却不知道逆袭背后的代价是什么。

近日,312斤女网红“翠花要逆袭”在一家减肥训练营不幸离世。

穷人最先放弃的就是自己的形象。

美国人类学家Laren Berlant曾发表过一篇叫作《慢死亡》(Slow Death——Sovereignty, Obesity, Lateral Agency)的论文,讨论肥胖和社会结构的关系:“在美国,底层的劳动阶级的肥胖率普遍比中产阶级高。主流话语常对那些肥胖的人颇为不屑,指责他们不爱运动,爱吃垃圾食品,没有‘身材管理’的意识等等。”

如今我们面对的情况如出一辙。当我们谴责一个人身材管理太差的时候,却没有思考ta是否有身材管理的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。

当小红书上的精致女孩,晒出自己自制的健康低卡减脂餐、早上十点的健身房打卡、以及下午三点昂贵的普拉提私教课时,她的背后是不需要用打工就能维持的富足生活。而于此同时,多少还在加班开会的人,只能靠咽下一口盖浇饭才能缓解高强度的工作压力。

我们知道轻食健康,可它实在太贵了,还不顶饱;我们知道盖浇饭都是料理包,可是只有廉价的料理包才能凑够外卖满减;我们知道瑜伽健身能制造曼妙的曲线,可是等你加完班私教都回家了。

最后,我们还要在道德和文化审判上再踩他们一脚。

连莎士比亚笔下都出现过特定的丑角:胖子福斯塔夫。在《亨利四世》里,他被文豪描述成“人形的大酒桶”“充满着怪癖的箱子”“塞满着兽性的柜子”“水肿的脓包”“庞大的酒囊”“堆叠着脏腑的衣袋”“肚子里填着腊肠的烤牛”。

研究文学的学者们也发现,胖瘦在作家们笔下代表了两种人生态度:“当文豪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瘦子来表现理想主义的时候,胖子就只好被用来代表庸常世俗,以衬托理想的崇高或癫狂。”

而暴食者也一直是大众猎奇的对象。

18世纪90年代,法国有一位暴食者塔拉里,被称作“能吞下一整只猫”的人。

据说,在法国与普鲁士交战期间,暴食者塔拉里还曾因为巨大的身体立过功。

“沃勒尔先生”(Der Völler)

格奥尔·伊曼纽尔·奥普茨(Georg Emanuel Opitz)绘,1804年

而事实真的如此吗?

暴食并不是人性的缺陷,它是一种有依据的疾病。

在哈佛医学院的官网,我们可以看到关于暴食症的定义和描述。

甚至连胖瘦也不是后天意志力可以决定的,说白了,“瘦”大概率是中了基因彩票,“胖”也是祖先送给你的基因馈赠。

按照学界目前对肥胖原因的了解,通过对双胞胎的对比研究发现,肥胖有40%至70%的概率是遗传促使的。

普遍认知中,只要“消耗热量>摄入热量”“管住嘴,迈开腿”就能减肥,可实际上,人的身体并非如此简单的公式。一项加拿大的健康措施调查在测量身体活动时发现,肥胖女孩比正常体重范围内的女孩每天走的步数更多。

再加上内分泌问题、肠道菌群问题、药物问题、睡眠问题与压力问题——这些因素都决定着体重秤上的数字。更何况大部分暴食症,背后都藏着抑郁与心理创伤。

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电影《鲸》

而我们对暴食者和肥胖群体的态度,并非对待患者般温和。

因为一个人的身材胖瘦,已经从生理问题过渡到了社会层面。

“瘦”字背后代表的是自律、精致、洁净与高度意志力。而“胖”字隐藏的,是懒惰、笨拙、贪吃、甚至肮脏。

瘦如果是高度文明,胖就代表了原始、粗野和猎奇。瘦如果是成功学,那么胖就是失控的惨象。

我们活在一个“瘦即正确”的世界里,把游戏中落下的人当作人形警告牌:我可不能像ta一样。

一边围观着暴食者的畸形秀,一边焦虑着自己的腰围是不是又涨了一寸;一边用流量打赏着暴食者的自残行为,一边寻找着新的瘦身妙计,连降糖针都被变成了新的减肥神器。

我们太恐惧肥胖了,于是“电子小猪”就变成了最趁手的情绪发泄工具;而“电子小猪”也乐在其中,因为赛博卖艺能赚到更多的钱。

在这场互相戏耍的游戏里,谁比谁更悲哀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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